桃花涧修禊诗序
浦江县[1]东行二十六里,有峰耸然而葱蒨者,元麓山也。山之西,桃花涧水出焉。乃至正丙申[2]三月上巳,郑君彦真将修禊事于涧滨,且穷泉石之胜。前一夕,宿诸贤士大夫。厥明日,既出,相帅向北行,以壶觞随。约二里所,始得涧流,遂沿涧而入。水蚀道几尽,肩不得比,先后累累如鱼贯。又三里所,夹岸皆桃花。山寒,花开迟,及是始繁。旁多髯松,入天如青云。忽见鲜葩点湿翠间,焰焰欲然[3],可玩。又三十步,诡石人立,高可十尺馀,面正平,可坐而箫,曰凤箫台。下有小泓[4],泓上石坛广寻丈,可钓。闻大雪下时,四围皆璚树瑶林[5],益清绝,曰钓雪矶。西垂苍壁,俯瞰台矶间,女萝与陵苕{轇}{轕}之[6],赤纷绿骇[7],曰翠霞屏。又六七步,奇石怒出,下临小窪,泉洌甚,宜饮鹤,曰饮鹤川。自川导水为蛇行势,前出石坛下,锵锵作环佩鸣[8]。客有善琴者,不乐泉声之独清,鼓琴与之争,琴声与泉声相和,绝可听。又五六步,水左右屈盘,始南逝,曰五折泉。又四十步,从山趾斗折入涧底,水汇为潭。潭左列石为坐,如半月。其上危岩墙峙,飞泉中泻,遇石角激之,泉怒,跃起一二尺,细沫散潭中,点点成晕,真若飞雨之骤至。仰见青天镜净,始悟为泉,曰飞雨洞。洞旁皆山,峭石冠其巅,辽夐幽邃,宜仙人居,曰蘂珠岩。遥望见之,病登陟之劳,无往者。
还至石坛上,各敷茵席,夹水而坐。呼童拾断樵,取壶中酒温之,实髹觞中[9]。觞有舟,随波沉浮,雁行下。稍前,有中断者,有属联者,方次第取饮。时轻飙东来,觞盘旋不进,甚至逆流而上,若相献酬状。
酒三行,年最高者命列觚翰[10],人皆赋诗二首,即有不成,罚酒三巨觥[11]。众欣然如约。或闭目潜思,或拄颊上视霄汉,或与连席者耳语不休,或运笔如风雨,且书且歌,或按纸伏崖石下,欲写复止,或句有未当,搔首蹙额向人,或口吻作秋虫吟,或群聚兰坡,夺觚争先,或持卷授邻坐者观,曲肱看云而卧,皆一一可画。已而诗尽成,杯行无算[12]。迨罢归,日已在青松下。
又明日,郑君以兹游良欢,集所赋诗而属濂以序。濂按《韩诗内传》[13],三月上巳,桃花水[14]下之时,郑之旧俗,于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执兰草以祓除不祥[15]。今去之二千载,虽时异地殊,而桃花流水,则今犹昔也。其远裔[16]能合贤士大夫以修禊事,岂或遗风尚有未泯者哉?虽然,无以是为也[17]。为吾党者,当追浴沂之风徽,法舞雩之咏叹[18],庶几情与境适,乐与道俱[19],而无愧于孔氏之徒。无愧于孔氏之徒,然后无愧于七尺之躯矣,可不勖哉!
濂既为序其游历之胜,而复申以规箴如此。他若晋人兰亭之集[20],多尚清虚,亦无取焉。郑君名铉,彦真字也。
注释:
[1]浦江:今属浙江金华市,宋濂故乡。县:县城。 [2]至正丙申:元顺帝至正十六年(1356)。 [3]然:通“燃”,形容花红如火。 [4]泓:小水潭。 [5]璚、瑶:都是美玉。形容大雪堆积在树的枝叶上晶莹如玉。 [6]女萝、陵苕:都是藤蔓类植物。{轇}{轕}:同“纠葛”,缠绕之状。 [7]赤纷绿骇:形容花繁叶盛,随风摇动。柳宗元《袁家渴记》:“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冉众草,纷红骇绿,蓊勃香气。” [8]环佩鸣:环佩,佩玉。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记》:“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 [9]实;充满。髹(xiū休)觞:油漆过的酒杯。 [10]列觚(gū姑)翰:安排纸笔。觚,木简,此借指纸。翰,笔。 [11]觥(gōng公):古代酒器,器腹椭圆。 [12]杯行:巡行劝饮。无算:不计其数,言其多。 [13]《韩诗内传》:汉初燕人韩婴援引历史故事,解释《诗经》,作有《内传》四卷,《外传》六卷。《内传》南宋后失传,清人有辑本。 [14]桃花水:《汉书·沟洫志》:“来春桃华水盛,(黄河)必羡溢,有填淤反壤之害。”颜师古注:“《月令》:‘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盖桃方华时,既有雨水,川谷冰泮,众流猥集,波澜盛长,故谓之桃华水。”华,同“花”。 [15]“郑之旧俗”四句:《宋书·礼志二》:“《韩诗》曰: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秉兰草,拂不祥。”与本文所引,略有不同。郑,春秋郑国,故地在今河南中部,都城为河南新郑市。溱洧(zhēn wěi臻伟),溱水和洧水,都在古郑国境内。溱水源出河南密县东北的圣水峪,东南流会合洧水,为双洎河。《诗·郑风·溱洧》:“溱与洧,方涣涣(春水盛貌)兮。士与女,方秉{蕑}(兰草)兮。”述士女春游之乐,可见一斑。祓(fú伏)除,古代习俗,为除灾去邪而举行的一种仪式。尤以三月上巳日在水边祓除最为流行,又称为“禊”。 [16]远裔:后世子孙。此处指郑彦真。 [17]无以是为:不要再进行这类迷信活动。 [18]“当追浴沂”二句:沂,水名,源出山东邹县东北,西流经曲阜与洙水合,入于泗水。风徽,风范,美德。舞雩,古代求雨之祭叫“雩祭”,因有乐舞,又叫“舞雩”,亦指舞雩之处。《水经注·泗水》:“沂水北对稷门,亦曰雩门。门南隔水有雩坛,坛高三丈,曾点所欲风舞处也。” [19]乐与道俱:是说谋求快乐要符合于修身向上的大道理。 [20]晋人兰亭之集:东晋穆帝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王羲之与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人,在会稽(今浙江绍兴)兰亭“修禊”,其间各人作诗,由羲之作序。为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文人雅集。
赏析:
修禊,是中国古代别具民族风情的祭祀、清洁、游览活动。其起源甚早,《韩诗》《初学记》皆谓起于周公。春禊在阴历三月上旬的巳日举行,为消除不祥,常在水滨进行祓祭,人们亦趁此游春踏青,洗垢濯污,野餐聚饮,成为盛大的节日。《后汉书·礼仪志上》载:“是月(三月)上巳,官民皆絜(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病),为大絜。”在修禊活动中,人们或如春秋郑人,在溱、洧二水之上“执兰招魂,祓除不祥”(《文选》颜延之《三月三日曲水诗序》李善注引《韩诗》);或“士人并出水渚,为流杯曲水之饮”(《荆楚岁时记》卷二)。至唐代长安,于三月上巳,倾城招饮,流觞于曲江之上。“曲水流觞”便成了著名的风俗和文学典故。
东晋时书圣王羲之等在会稽(今浙江绍兴)兰亭修禊雅集,留下了文学和书法史上不朽的名作《〈兰亭集〉序》;事隔千馀年,元至正十六年(1356),宋濂等人又在浦江(今属浙江)玄麓山畔的桃花涧修禊雅集,留下了这篇《桃花涧修禊诗序》。虽说桃花涧修禊的著名度根本不能与兰亭修禊相提并论,但宋濂所作的《诗序》,却在描摹此次雅集的境、人、味和绘写此次雅集的景、情、韵方面别具风采,某些方面更是独擅胜场。
文章可以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细致描绘桃花涧修禊雅集的环境景色,在逐步深入、条理明晰的叙述中,常常绘声绘色,为桃花涧这一名不见经传的江南乡野之地增添了诱人的光彩。第二部分,记叙涧水流觞和招饮赋诗,既为“修禊”一事作了风俗描绘,又以精彩的笔触刻画了“流觞”和“赋诗”者在这阳春三月的节日里沐浴大自然的风光,脱略形迹,发舒身心,显示了优雅潇洒的风度与品格。第三部分,是作者对此次桃花涧修禊雅集所具有的精神与韵味的一种别有会心的领略和品尝。三大部分由物态写到人情,最后归结到抒发雅集的神韵,各自独立又互相包容,互相烘托,做到了情景交融,物我同体,风神摇曳而风采独具。
第一部分,先以简明的文字,交代桃花涧修禊雅集的时间、地点以及参加的“诸贤士大夫”。浙江浦江县东二十六里玄麓山畔的桃花涧并不著名,因此有必要像柳宗元写《永州八记》一样,略述入山沿涧探胜寻幽的过程,点明桃花涧得名的由来。这里“水蚀道几尽,肩不得比,先后累累如鱼贯”,是真正的“曲径通幽”;“又三里所,夹岸皆桃花”,“及是始繁”,点明了涧水桃花。而“旁多髯松,入天如青云。忽见鲜葩点湿翠间,焰焰欲然,可玩”几句,以“鲜葩点湿翠”与“焰焰欲然”,生动而准确地概括了此间的涧水桃花的生意盎然和桃红松翠相互映衬的独特环境。
然后作者便以桃花涧的这一处为基点,展开了左右四方的环境描写:“又三十步”,“曰凤箫台”;“下有小泓”,“曰钓雪矶”;“西垂苍壁”,“曰翠霞屏”;“又六七步”,“曰饮鹤川”;“又五六步”,“曰五折泉”;“又四十步”,“曰飞雨洞”;“洞旁皆山”,“曰蘂珠岩”。
我们似乎有理由怀疑以上的山水名称均非原来所有,而是宋濂等此次雅集始为题名;不过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费如许笔墨细述详陈四周山水及其特点,给读者以如入山阴道上,目不暇给的美妙印象,目的就是为了给这次雅集布设一个赏心悦目、优雅秀丽的自然环境,并且显示了作者胸中的自有丘壑和潇洒风神。在这里,作为审美对象的山水与作为审美主体的作者在审美过程中逐步协调而趋于同一。特别是写到“饮鹤川”和“飞雨洞”时,笔法一变,不仅绘写“饮鹤川”之形,而且描摹它“锵锵作环珮鸣”之声,并且引进“客有善琴者,不乐泉声之独清,鼓琴与之争”。不仅绘写“飞雨洞”之形,而且描摹它的色:“飞泉中泻,遇石角激之,泉怒,跃起一二尺,细沫散潭中,点点成晕”。这样的绘声绘色,就不止是纯客观的山水描写,而已达到了物我同一、情景交融的境界了。
于是转入了第二部分曲水流觞和招饮赋诗的记叙。表面上,曲水流觞只见觞流于水的过程,招饮赋诗只见“诸贤君子”的吟哦姿态;而骨子里,却通过过程的叙述和姿态的描绘,显示了这次桃花涧雅集的情调和风神:涵咏性情,修养德操,体味自然,无愧天地,使“诸贤君子”能达到“情与境适,乐与道俱”的精神境界。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体会这段文字,就会感到,溪水流觞的“有舟,随波沉浮,雁行下。稍前,有中断者,有属联者,方次第取饮。时轻飙东来,觞盘旋不进,甚至逆流而上,若相献酬状”,决不是纯客观的叙事,而内中包含了作者体味物情,一切纯归之于自然,顺逆两适,无可无不可的思考和理解,也就是所谓的“乐与道俱”的儒家人生哲学的一种形象体现。
之后便是描写“酒三行,年最高者命列觚翰,人皆赋诗二首”的精彩场面。作者用一连串的动态或静态刻画,用了九个“或”字作连接,生动传神地雕塑了赋诗人构思诗篇时各具特点又互相映衬成趣的神态。这里,有的是细部特征的画龙点睛式的静态刻画,如“或闭目潜思”,“或拄颊上视霄汉”,“或句有未当,搔首蹙额向人”;有的是作诗过程的流动式叙述:如“或与连席者耳语不休”,“或运笔如风雨,且书且歌”,“或持卷授邻坐者观,曲肱看云而卧”。不论是静态还是动态,作者均赋予了各位赋诗人以“各适其所适”的特点,表现了脱略形迹,潇洒不羁和“情与境适”的神采和风韵。诚如作者所说,这类情态“皆一一可画”,也进入了与桃花涧的自然景色和谐一致的审美境界。
也就是在以上两部分对物态人情作了出色的描绘之后,作者才在最后指出了自己对桃花涧修禊雅集的一种独特理解:“为吾党者,当追浴沂之风徽,法舞雩之咏叹,庶几情与境适,乐与道俱,而无愧于孔氏之徒。”作者既不赞成在这传统节日里学春秋郑人“于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执兰草以祓除不祥”,认为其“遗风尚有未泯”但“无以是为也”;又批评东晋王羲之等的兰亭雅集“多尚清虚”,“亦无取焉”。因为《〈兰亭集〉序》感叹人生之短暂,说“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流露了一种委缘随化而无所作为的思绪。作者反对修禊事中的迷信活动,又不赞成以此宣扬清虚无为,他从桃花涧修禊雅集中所领悟的人生哲学是孔子儒家的有所作为的思想,是孔子所赞成的投入大自然陶冶性情,修养德操,提高精神境界,从而参与人生而不是玩物丧志,沉溺山水,脱离人生而无所作为的虚无主义之路。《论语·先进》记孔子赞同曾点的述志:“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作者认为这一“情与境适,乐与道俱”的境界,正是桃花涧修禊雅集所追求模仿并企图给以发扬光大的,应当说此文相当出色地描绘了这一境界,达到了情景的和谐交融与人情物态的两臻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