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快的读书人
按照一般习惯,读书人被称作读者。我不喜欢这个“者”字。我更愿意把自己称作读书人。我是个小说家,也是职业小说读家,我这里说的读书专指读小说。书即小说。
阅读是一门学问,很深很大的一门学问。但是许多人都未曾意识到这一点。这也是大多数读书人最终只不过读读而已,未能够从阅读中获取更多滋养的原因。另有一些读家,他们每读一本好书便有所得,因而时时都在进步;究其缘故,皆由于借了上天赋予的灵性在阅读时深得要领,轻易窥到了书中奥妙所在。他们真是一帮幸运的家伙!更重要的,读书使他们生活增加了莫大的乐趣,生活因此变得有趣也有弹性了。有谁不希望自己的生活更有趣更有弹性呢?上帝假小说家之手造出小说,应该是让人们乏味的日常生活多出一份有趣来;如果不是这样,小说这东西岂不成了另一根盲肠?我因此很为自己的(小说家)职业而得意,说它是模仿上帝的特殊职业,无中生有的职业,真正富于创造性的行当。给生活平添乐趣不是既光荣又伟大的事业吗?
因此可以说,小说这东西对人类的日常生活作出过非凡的实质性的贡献。我这里用一个“过”字,是想说它曾经作出,也是想说它今天已经不那么重要,这是我们这些创作小说的人的真正悲哀。今天的生活真正的丰富多彩了,人们终于可以没有小说也会舒展自在、乐趣多多。小说将永远堕入只有少数人才去关心的万劫不复之中。但是创作小说的人却已无退路,他不可能在创作了几十年小说之后改行去学习一门新的手艺,他只有继续为着眼见着减少且越来越少的读者写下去一条路。我们静候读者少到极限,之后只为他们。
记得还是在大学读书时,曾经与同窗好友鲁一玮作过一个游戏式测验,各自挑出十部最喜欢的书。我们都很认真,拟了一份反复斟酌的名单,而且都曾说明选择理由。我不记得我名单上的具体篇什,但是我敢肯定地说有如下三部书:《红字》《白鲸》和《永别了,武器》。因为这些书都是我儿时的最爱,我写小说肯定受到了这三部书的深远影响。那以后差不多二十年过去,肯定又读了太多的好书,也许远不止七本或十本该在我这部专著中探讨。
我经常说,小说里面有你需要的所有东西——哲学、信仰、艺术、历史……除非你要当一个专门家,比如木匠,比如数学家,比如会计。小说不提供专门家培训课程,其他课程悉数提供。你作为一个人,你的日常的精神需要它会满足供应。只读小说,读懂读透,你至少可以成为一个通才,也可能成为一个专才,比如一个哲学家。
我很久不劝人写小说了。写小说,写好小说的确是再难不过的事。但我一直劝人读,因为读比写要容易一些,而且同样受益,同样让你丰富,同样启智开窍。你甚至可以不必有天赋,只要掌握了正确的阅读方法,每个人都是一个有慧根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