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辋川图》记

发布时间: 2025-09-22 点击数量: 作者:【元】刘因 来源:《古文鉴赏辞典》(下),上海辞书出版社2014年版

是图,唐、宋、金源[1]诸画谱皆有,评识者谓惟李伯时《山庄》[2]可以比之。盖维平生得意画也。癸酉[3]之春,予得观之。唐史暨维集[4]之所谓竹馆、柳浪[5]等皆可考,其一人与之对谈,或泛舟者,疑裴迪[6]也。江山雄胜,草木润秀,使人徘徊,抚卷而忘掩,浩然有结庐终焉之想,而不知秦[7]之非吾土也。物之移人,观者如是,而彼方以是自嬉者,固宜疲精极思而不知其劳也。

呜呼!古人于艺也,适意玩情而已矣。若画,则非如书计[8]、乐舞之可为修己治人之资,则又所不暇而不屑为者。魏晋以来,虽或为之,然而如阎立本[9]者,已知所以自耻矣。维以清才位通显,而天下复以高人目之,彼方偃然以前身画师自居,其人品已不足道。然使其移绘一水一石一草一木之精致,而思所以文其身,则亦不至于陷贼而不死,苟免而不耻,其紊乱错逆如是之甚也!岂其自负者固止于此,而不知世有大节,将处己于名臣乎?斯亦不足议者。予特以当时朝廷之所以享盛名,而豪贵之所以虚左[10]而迎,亲王之所以师友而待者,则能诗能画、背主事贼之维辈也。如颜太师[11]之守孤城,倡大义,忠诚盖一世,遗烈振万古,则不知其作何状。其时事可知矣。

后世论者喜言文章以气为主,又喜言境因人胜。故朱子[12]谓维诗虽清雅,亦萎弱少气骨;程子[13]谓绿野堂[14]宜为后人所存,若王维庄虽取而有之可也。呜呼!人之大节一亏,百事涂地,凡可以为百世之甘棠[15]者,而人皆得以刍狗[16]之。彼将以文艺高逸自名者,亦当以此自反也。予以他日之经行,或有可以按之以考。夫俯仰间已有古今之异者,欲如韩文公画记[17]以谱其次第之大概而未暇,姑书此于后。庶几士大夫不以此自负,而亦不复重此,而向之所谓豪贵王公或亦有所感而知所趋向焉。三月望日记。


注释:

[1]金源:本为金国兴起的地方,后用以指金国。 [2]李伯时:名公麟,宋代著名画家。晚年退居安徽桐城龙眠山,号龙眠居士。画有《龙眠山庄图》,由建德馆至垂云沜,著录者十六处。 [3]癸酉:元世祖至元十年(1273)。 [4]维集:指王维的集子《王右丞集》。 [5]竹馆:即竹里馆。与柳浪同属辋川别业。 [6]裴迪:关中人,初与王维、崔兴宗俱隐终南山,相互唱和,唐肃宗时为蜀州刺史。 [7]秦:今陕西。 [8]书计:文字与筹算。 [9]阎立本:唐初著名画家,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唐高宗时为工部尚书,拜右相。初,太宗与侍臣泛舟春苑池,见异鸟,召立本图写之。时立本已为主爵郎中,俯伏池左,研吮丹粉,望坐者羞恨流汗。归戒其子曰:“吾少读书,文辞不减侪辈,今独以画见名,与厮役等。汝等宜深诫,勿习此末技。” [10]虚左:古时以左为尊,空出左边的位置,表示恭敬。 [11]颜太师:即颜真卿,唐大臣、书法家。安禄山叛乱,他起兵抵抗,官至太子太师。 [12]朱子:朱熹,宋代理学家。 [13]程子:程颐,宋代理学家。 [14]绿野堂:唐裴度的别墅,旧址在今河南洛阳。 [15]甘棠:果树名。《诗·召南》有《甘棠》篇,说召伯巡行南园,曾憩于甘棠树下,其后人思其德,故爱其树而不忍伤折。 [16]刍狗:结草为狗,用于祭祀,祭后即弃去,以比喻轻贱无用之物。 [17]韩文公:韩愈。愈有《画记》一文,记述人物小画一卷的画面,内容极为详细。


赏析:

本篇题为《辋川图记》,是刘因为王维所画《辋川图》题的记。文章先从图指出它在画史上不同凡响的地位:“是图,唐、宋、金源诸画谱皆有”。继而援引行家的评论:“惟李伯时《山庄》可以比之。”李伯时名公麟,是享有“宋画第一”盛誉的著名画家,得与他的名画《山庄图》相媲美,此图之精妙自不难想见。以上皆从客观角度着笔,接下来“盖维平生得意画也”一句便是从主观角度写作者的评价。王维的绘画造诣如人所共知,他曾自称“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偶然作》),《封氏闻见记》说他“特妙山水,幽深之致,近古未有”。他不仅“画绝古今”(《纯全集》),而且开南宗画一派。此图既是他生平得意之笔,其为精品当毫无疑义。至此,《辋川图》之技艺精湛、出类拔萃已不言而喻。“癸酉之春,予得观之”,交代作此记的因由,同时引出对画面内容的描绘:“唐史暨维集之所谓竹馆、柳浪等皆可考,其一人与之对谈,或泛舟者,疑裴迪也。”在此作者运笔十分简约,未加形容,这一则是因为王维“诗中有画”的《辋川集》和他“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吟终日”(《旧唐书》本传)的隐居生活久已为人所熟悉,稍加勾勒便足以引发读者丰富的想象;另一方面,作者的目的本不在论画,而是另有作意,这也是本文不同于一般题记之处。果然,在以“江山雄胜,草木润秀”概括了画面特点之后,笔锋即一转,说它“使人徘徊,抚卷而忘掩,浩然有结庐终焉之想,而不知秦之非吾土也”。渲染此画的“移人”作用,与画虽非无关,但本文写作的重心显然已经不着痕迹地由画过渡到人,并进而由画之“观者”过渡到画之作者,逐渐接近本文的中心了。文章称《辋川图》之作者王维乃“以是自嬉”,“固宜疲精极思而不知其劳”者,这隐含讥讽的评论正为下文展开议论作了铺垫。

以“呜呼”领起的议论,一曰:“古人于艺也,适意玩情而已矣。”言外之意责王维有悖古训。二曰:“若画,则非如书计、乐舞之可为修己治人之资,则又所不暇而不屑为者。”显然,人之“不暇而不屑为”与王维之“疲精极思而不知其劳”已含有对比之意,作者犹嫌不足,援引了唐初画家阎立本“已知所以自耻”的例子,与王维“偃然以前身画师自居”构成更为强烈鲜明的对照。由此得出结论:“才位通显”“天下复以高人目之”的王维,“其人品已不足道”。这样说不免有鄙薄绘画艺术之嫌,作者的本意是否如此呢?细味之,似不尽然。从他为王维设想的“使其移绘一水一石一草一木之精致,而思所以文其身”云云,不难看出,他非但不曾全盘否定绘画,而且肯定它同样具有“修己”的功能。这样说显而易见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使作者感到愤慨的并非王维以画“自嬉”,而是他在安史之乱中为叛军胁迫在伪署供职的不光彩经历,是他“陷贼而不死,苟免而不耻”的失节行为。论画不过是文章的引子,论人才是目的。正因为如此,文章一反开头的委婉平和,感情渐趋愤激,措辞也分外严厉。说王维“其紊乱错逆如是之甚也”,不满和贬抑已情见乎辞。接着又一个反问:“岂其自负者固止于此,而不知世有大节,将处己于名臣乎?”对王维失节之后仍以名臣自负简直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然而使作者大为不满的不只是王维一人,更有使他得以生存的社会环境,所以文章以“斯亦不足议者”一句作为过渡,将指斥的矛头转向当时朝廷、豪贵和亲王,嘲笑他们“所以享盛名”“虚左而迎”“以师友而待”的,不过是虽则“能诗能画”却“背主事贼之维辈”;而对“守孤城,倡大义,忠诚盖一世,遗烈振万古”的颜太师真卿,却远没有这样殷勤恭谨。两相对照,当权者的重才轻德,社会风气的颓靡败坏已不言自明。作者的思想倾向和爱憎感情,也借对颜真卿忠义行为的备极推崇,对当权者于颜氏“不知其作何状”的愤怒诘责以及“其时事可想而知”的感叹,抒发得淋漓尽致。

至此,文章由画及人,由事及理,环环相扣,步步深入,已经由隐而显地表达了作者的主旨。所以,在文章的结末,作者明确指出:“人之大节一亏,百事涂地,凡可以为百世之甘棠者,而人皆得以刍狗之。”大节既如此重要,作者于是奉劝那些“以文艺高逸自名者”,接受王维等人的教训,“亦当以此自反”;奉劝士大夫“不以此自负,而亦不复重此”;至于那些对时事风气有举足轻重影响的“向之所谓豪贵王公”,作者则告诫他们应“有所感而知所趋向”。这篇文章的写作目的正在于此。

安史之乱距作者生活的时代已有五百年之久,王维陷贼的一段公案史家也早有定论,为什么作者非要翻历史的旧账,而且感情如此愤激不平呢?个中的原因,只要对作者的坎坷经历和思想感情稍有了解,便不难明白。元朝初期有影响的作家,大都是宋、金的遗民。蒙古贵族统治者实行的残酷的民族压迫政策,激起了他们强烈而又深沉的民族感情,但在统治者的高压下,这种感情又不能无所顾忌地倾泻而出,而只能用隐晦的手法曲曲传达。刘因是在诗文中反映遗民感情比较多,成就也比较高的一位作家,《辋川图记》便托物寓意,借古论今,曲折吐露深挚沉痛的民族感情。作者对王维失节而自鸣清高一事的批评,正是针对由宋降元的一班文人的软弱而发。因此,尽管其中不无偏激之词,其积极意义和现实意义是不容置疑的。文章语言简洁明快,议论犀利精当,推理清晰严密,又使人在赏画之馀,获得深刻的思想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