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张叔夏西游序

发布时间: 2025-04-02 点击数量: 作者:【元】戴表元 来源:古文鉴赏辞典》(下),上海辞书出版社2014年版

玉田张叔夏与余初相逢钱塘西湖上,翩翩然飘阿锡之衣,乘纤离之马,于时风神散朗,自以为承平故家贵游少年不翅也[1]。垂及强仕[2],丧其行资,则既牢落偃蹇[3]。尝以艺北游[4],不遇;失意亟亟南归,愈不遇。犹家钱塘十年,久之又去,东游山阴、四明、天台间[5],若少遇者,既又弃之西归。

于是余周流授徒,适与相值,问叔夏:“何以去来道途,若是不惮烦耶?”叔夏曰:“不然。吾之来,本投所贤,贤者贫;依所知,知者死;虽少有遇,而无以宁吾居。吾不得已违之。吾岂乐为此哉!”语竟,意色不能无阻然[6]。少焉,饮酣气张,取平生所自为乐府词自歌之,噫呜宛抑[7],流丽清畅,不惟高情旷度,不可亵企[8],而一时听之,亦能令人忘去穷达得丧所在。

盖钱塘故多大人长者,叔夏之先世高曾祖父,皆钟鸣鼎食[9],江湖高才词客姜夔尧章、孙季蕃花翁之徒[10],往往出入馆谷[11]其门,千金之装,列驷之聘,谈笑得之,不以为异。迨其途穷境变,则亦以望于他人,而不知正复尧章、花翁尚存,今谁知之,而谁暇能念之者?

嗟乎!士固复有家世材华如叔夏,而穷甚于此者乎!六月初吉[12],轻行[13]过门,云将改游吴公子季札、春申君之乡[14],而求其人焉。余曰唯唯。因次第其辞以为别。


注释:

[1]“翩翩然”四句:翩翩然,风度优美。阿锡,亦作“阿{緆}(xì细)”,阿,细缯;锡,细布。纤离,古代北方国名,多产好马。散朗,潇洒爽朗。不翅,即“不啻”,无异于。 [2]垂及强仕:垂及,将要到。强仕,指四十岁,《礼记·曲礼上》:“四十曰强,而仕。”意指四十岁可以出来做官。 [3]牢落偃蹇:孤独困顿。 [4]尝以艺北游:曾经挟技艺北游大都(今北京)。照一般说法,张炎乃是偕沈尧道、曾心传一同被召入都缮写金字藏经的。关于张炎参加写经事,据今人考证有不同说法,谓从张炎北游诸词中,只有游历的记述,绝无参加写经的痕迹,见《词学》第八期马兴荣《张炎的北行及其他》一文。但马氏此文对于戴表元“尝以艺北游”句的“艺”亦无解释。如果是指书艺,则写经之说还是有可能成立的。不指书艺又是指什么,可惜难于找到佐证了。 [5]“东游”句:山阴,今浙江绍兴市。四明,浙江宁波的旧称。天台,今属浙江。 [6]阻然:沮丧的样子。阻通“沮”。 [7]噫呜宛(yù郁)抑:感叹郁抑。 [8]亵企:靠近而企望之。 [9]“叔夏”句:张炎六世祖张俊,封清河郡王。曾祖张镃,直秘阁通判临安军府事。祖父张濡,宋末以浙西安抚司参议官守独松关。父张枢。钟鸣鼎食,鸣钟列鼎而食,指贵族的生活。 [10]“江湖”句:姜夔(约1155—1209),字尧章,号白石,有《白石道人诗集》、《白石道人歌曲》、《白石道人诗说》。孙惟信,字季蕃,号花翁,隐居西湖,擅填词。姜、孙二人都曾是张家门客。 [11]馆谷:指供给客人食宿。馆,住宿;谷,饮食。《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晋师三日馆谷。” [12]初吉:指每月的初一。 [13]轻行:轻装出游。 [14]“云将”句:季札,春秋时吴国公子,封于延陵(今江苏常州)。春申君,战国时楚国贵族黄歇,封于吴(今江苏苏州)。这句意指到江南地区游览。


赏析:

南宋末年的著名词人张炎,字叔夏,号玉田,又号乐笑翁,著有词集《山中白云词》八卷,词论专著《词源》二卷。张炎出身于世代贵显之家。六世祖张俊,为南宋初年大将。曾祖张镃,父亲张枢,都是诗词创作方面的行家。词人的青少年时代是在南宋度过的,而后半生则生活在元朝统治之下。戴表元的这篇文章写于元大德三年(1299),叙写了这位曾是贵族公子的风流词人在社会巨变中的变化,抒写了深沉的沧桑之感。

序文从忆旧开始,追写他与张炎当初在杭州西湖上的相逢情景:“翩翩然飘阿锡之衣,乘纤离之马,于时风神散朗,自以为承平故家贵游少年不翅也。”身穿质料轻细、款式优雅的衣装,跨骑名马宝驹,风度潇洒飘逸,一副贵家公子的派头,何等豪富,又何等得意!然而,“垂及强仕,丧其行资”,人到中年,财产突然丧失,昔日的豪富,转瞬间烟消云散,前后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戴表元没有具体点明时间和变化的原因,是有意的回避,其间实有难言之隐,因为这里包含着宋元易代的巨变给张炎带来的灾难。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春,张炎祖父张濡戍守广德军独松关,杀元使臣廉希贤、严忠范等。第二年,元兵攻入临安,杀张濡,并抄没其家。这一重大的家国之变,使张炎的生活道路发生根本性的转折,他原有家庭的特殊政治地位,优越的物质生活条件,长期习惯的人际关系和环境气氛,都突然消失了,从贵族公子堕入“牢落偃蹇”的落魄贫困境地。文中说词人“尝以艺北游”,指的是北去大都缮写金字藏经事(《元史》卷十六),时间是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1290)。这次被召北去的不只是张炎,同去的还有江南的一些文人。后来因朝廷内发生重大变故,张炎等人就于第二年春天“失意亟亟南归”,回到杭州。“愈不遇”,表明景况的日益窘困。在杭州居住十年左右,因贫困而外出飘泊,“东游山阴、四明、天台间”,时间在元成宗大德元年(1297)到大德二年(1298)。在这期间,他投依知交旧友,四处奔波,飘转不定,有时为了衣食而摆卦摊,生活极为困顿。“若少遇者”,就是指这种失意状况。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词人只能又西归杭州。紧扣文题中的“西游”,戴表元的这段文章,以张炎的当年得意和后来的失意相对比,着力写其“不遇”、“愈不遇”、“若少遇”的无人赏识了解的沦落之悲,自然流露出对张炎境遇的无限同情。

序文的第二部分,紧扣“西归”,叙述张炎离开浙东返杭的原因。先通过作者的询问,然后以张炎的回答,充分剖述了这位词人的悲惨境况:“吾之来,本投所贤,贤者贫;依所知,知者死”!能够投靠的人,不是贫困,就是死去,无处可去。所以张炎说:“吾不得已违之。吾岂乐为此哉!”言下不胜辛酸。接下来文笔一转,叙写词人痛饮之后,吟唱自己的词作,悲凉宛转,深一层写出张炎长歌当哭的极度悲哀,作者也从中引发出人生变幻无常的感慨。文中说听到张炎的吟唱词作,“亦能令人忘去穷达得丧所在”,是一种聊自排遣的婉转说法。

正因为对穷达得失不能忘怀,所以作者才以充满感情的笔触追述词人的显赫家世,更进一步衬写出兴亡盛衰之变。临安作为南宋的都城,皇亲国戚、贵僚高官群聚于此,而张炎的六世祖张俊就是其中之一。张俊,字伯英。南渡后拥有兵权最早,屡立战功,与韩世忠、刘锜、岳飞并称“张韩刘岳”四大名将,封清河郡王,死后追封循王。周密《武林旧事》曾以一整卷篇幅,记载宋高宗幸清河郡王府时的招待情况,可谓极尽豪华奢靡之能事。曾祖张镃,字功甫,“其园池声妓、玩服之丽甲天下”(周密《齐东野语》),能诗词,有《南湖集》、《玉照堂词》。父张枢,字斗南,号云窗,善音律,有《寄闲集》。张炎的这种豪侈显赫的家庭,优越的文化环境,既养成他歌酒风流的贵族公子作风,同时也培育了文学艺术的才能,使他在词学理论和词的创作上获得了显著的成就。因为他的先世是这样的家庭,所以当时著名的高才词客如姜白石、孙花翁,都曾是他曾祖张镃门下的常客,其他如陆游、辛弃疾、杨万里、陈亮等著名人物,也都与张镃有过交游。文中说“千金之装,列驷之聘,谈笑得之,不以为异”,一方面说明张炎先世豪富惊人,更主要的是表现词人祖辈待客之诚,助人之厚,用以反衬词人“途穷境变,则亦以望于他人”。家国沦亡,家人亡散,身世飘零,生活无着,被迫求助于友朋故旧,希望也能得到热情优厚的接待。然而,人事变化,世态炎凉,古道热肠者能有几人!对于词人的满腔感伤,作者只能试作排解:“不知正复尧章、花翁尚存,今谁知之,而谁暇能念之者?”言下有无穷感慨。作者最后感叹:“士固复有家世材华如叔夏,而穷甚于此者乎!”这一语道尽了张炎身世、生活的巨大变化,表示出作者深厚的同情,同时也蕴含着作者对世事变幻的悲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