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纸上种庄稼

发布时间: 2025-03-28 点击数量: 作者:范墩子 来源:人民日报

我生在渭北的一个小县:永寿。县不大,沟壑却有近千条。小时候,上学之余,我就跟着父亲在这片沟坡上料理庄稼和苹果园。父亲不识字,可自我懂事起,他就常给我买书看。父亲有一句口头禅:“只要咱爱土地,土地就不会亏待咱。”那时,我并没有理解这句话,也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后来,在沈阳读大学时,知我写作,他打来电话,又讲了这句话,还专门补充了一句:“我是在地上种庄稼,你是在纸上种庄稼,咱爷儿俩是一样的。”

父亲的话,深深触动了我。写作就是在纸上种庄稼呀,我过去是把它想得太高大上、太缥缈了,因而总在词句上费神,而忘了文学所面对或拥抱的,正是热气腾腾的生活。

于是,我把视线转向了我的故乡,转向了童年生活,那些甜蜜而又诗意的往事,扑面而来。故乡就成了我写作的源头。回望故乡时,我发现,当下的乡村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我边阅读,边思考,带着浓郁而又真挚的爱,把这些变化,从少年的视角,用小说写了出来。也是这些小说,让我在20多岁时,真正意义上思考了生活,亲近了现实。

父亲视土地为生命,那种爱,朴素而又纯粹。他快70岁的人了,却还守着家里那几块地。本来可以闲下来,但他不肯。去年秋天,我和他在老家卸苹果时,他转过身问我:“都说你是个作家,你讲讲,我为啥还要种地?”他站在果树下,阳光在他黝黑的脸上轻轻摇晃。我摇摇头。他微笑着说:“不爱土地,就会觉得种庄稼累。但当你爱上了土地,你就会感激土地给你的回报。”

站在苹果园里,我陷入沉思。像父亲一样的农人,对土地充满深情,他们能听见土地的心跳声。文学,又何尝不是在听土地的心跳声呢?写作至今,我始终觉得自己是在文学的土地上种庄稼,收割庄稼。一个个字词,就是一个个沉甸甸的果实,一行行句子,就是一垄垄泛着生机的麦苗呀。

30岁时,我到西安工作,成了一名专业作家。我喜欢坐在那些弥漫着烟火味的街巷深处,听嘈杂的人声,观察人们的喜怒哀乐。我喜欢在日光明媚的天气里,沿着城墙根走,抚摸那些写满岁月斑纹的青砖,听老人们在城墙下吼唱秦腔,那豪迈的声音在护城河上悠悠荡荡。我也喜欢采访不同职业的人,比如外卖员、网约车司机、装修工、面馆老板、非遗传承人等。同他们交流,总能感受到一种光亮和坚毅。他们在平凡的生活里执着坚守,在风霜雨雪中品味甜蜜。而我,希望能以自己的笔,画出他们朴素的形象来。

多少次,我也在长安区皇甫村里穿行,在柳青墓前的崖上远眺。远去的生活重新浮现,仿佛又见到了那位朴素的老人,他正同乡亲们一起坐在田畔,一边抽烟,一边闲谈。半个世纪过去了,但我总觉得,柳青还在眼前的村子里,他的魂还在长安的田野间游走。当年,路遥和陈忠实也多次在柳青墓前冥思、参悟。他们向柳青学什么呢?我以为,他们在学柳青对待生活对待现实的态度。

我没见过这三位现实主义作家。但每次在皇甫村漫走,我总能听到他们的召唤:没有真情,没有生活,没有体验,就没有文学。

我还多番踏上咸阳原,去考察那些被人们遗忘的历史遗痕。从汉家陵阙,到唐十八陵,从原上厚土,到原下渭河畔,我一遍遍地走,一篇篇地写。这些思考和经验,都融在了我的文学里,成为语言的呼吸,语言的节奏和本色。

元旦的钟声响起了,2025年的第一缕曙光已洒在寂静的清晨,连风都张开臂膀拥抱大地。心怀理想的人,已早早行动起来。我想起路遥的那句名言: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于我,则会像农人一样,在文学的土地上不歇不停,耕种新的青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