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赋并序
越州山阴县西南二十里为兰渚,越王种兰处也。晋王右军、谢太傅[1]兄弟数往造焉,筑亭其上,名曰兰亭。永和九年上巳日,右军与同游者四十一人流觞曲水,倡咏其间[2],不能成诗者十六人。时方尚玄,以一死生、齐彭殇为高[3],右军独有感于修短之数,慨然叹老之将至,岂以司马氏之偏安不自奋者,政坐沦溺于老庄之无为乎[4]?观其与谢安石、殷深源书[5],其经纶为何如哉?而蹉跎出怀祖下[6],兹其所以峻誓松楸也[7],而晋事亦不复振矣。呜呼!历今且千载,无能为兴怀者[8],独知宝其遗帖,可慨也!作《兰亭赋》:
道浙江而东下兮,澹沙树之云堤。莽鉴湖之芜绝兮[9],访古县之会稽。青山四列而胪分兮[10],断云曳空而横犀[11]。曲水婉而萦流兮,急鸣湍之清漪。湖柳高而翳翳兮,群莺飞而乱啼。吊旧游而榜舟兮[12],得种兰之故基。
眷群贤之伊昔兮[13],伟一代之雄姿。当春景之浸暮兮,暧天宇之和熙[14]。造斯亭之修禊兮[15],曰畅叙乎幽情。虽其怀之不齐兮,乃俱集而同嬉。寄飞觞而傲八极兮[16],托高悰于赋诗[17]。或短长之兼就兮,或数语而争奇。独可疑于献瑰之长才兮[18],何乃竟日而无一辞。岂欲托于昏冥兮[19],宁甘受于罚卮[20]。
嗟神州之陆沉兮[21],莽宫门之铜驼[22]。自一马之既化兮[23],豢百年之江沱[24]。吊誓江之无人兮[25],落日淡而水扬波。洒新亭之囚泪兮[26],邈故陵之山河。诚谈玄之误国兮,千载为之悲歌。胡当时之悠悠兮,玩杯酒以自多[27]。览光景之留连兮,忽不知其英气之消磨。彼诸贤之沦溺兮[28],亦孰知其不可。
惟右军之懿美兮[29],迥独立乎江左。曾内史之足淹兮[30],郁酒酣之磊砢[31]。闻广陵之管角兮[32],拥千骑之駊騀[33]。慨非才之不如兮,怪大钧之谁播[34]。指茔楸以为证兮,高出处以在我[35]。痛死生之俯仰兮,彼岂叹老而嗟衰。诚歔欷之有寄兮,谅同游之孰知。诮东山而为书兮[36],危深源之北师[37]。彼其区画之何如兮[38],奈流落而不施。
嗟千载之不能一慨兮,独以遗墨而见奇。彼敬宗之何人兮[39],顾以金石而况之[40]。伟虬髯之英雄兮[41],睨六合于一笑。曾用舍之不论兮,付兴亡于不吊。乃眷恋于末技兮,死不忘于兹妙。炯玉匣之深藏兮,徒以为昭陵之祸召[42]。作兹赋以为伤兮,遡长风而孤啸。
注释:
[1]王右军:王羲之。谢太傅:谢安。 [2]倡:同“唱”。 [3]一死生、齐彭殇:玄学常用的思辨话题,把生和死、寿星和夭折的孩子等量齐观。 [4]政:通“正”。 [5]殷深源:殷浩,字渊源,唐人避高祖讳,改为深源。 [6]怀祖:王述字怀祖,袭封蓝田侯,故也称王蓝田。王述与王羲之素有矛盾,见《世说新语·仇隙》。 [7]松楸:父母的坟茔。王羲之受到王述排挤,离开会稽内史职位后,于父母墓前发誓,今后要知足常乐,再不在仕途上贪功冒进。 [8]兴怀:引发感想。 [9]芜绝:荒芜隔绝。 [10]胪分:明白区分。 [11]犀:犀角柄的麈尾。 [12]榜(bànɡ)舟:行船。 [13]眷:回顾。伊昔:从前。 [14]暧(ài):温暖。 [15]修禊(xì):古代民俗于农历三月上旬的巳日到水边嬉戏,以祓除不祥,称为修禊。 [16]八极:八方极远之地。 [17]高悰(cóng):高雅的心绪。 [18]瑰:宝。 [19]昏冥:昏然无知的状态。 [20]罚卮(zhī):罚酒。 [21]陆沉:陆地沉于水中,比喻国土沦陷。 [22]铜驼:《晋书·索靖传》:“靖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 [23]一马之既化:西晋末年,司马氏五王南渡长江,最后琅琊王司马睿在建邺登基,是为东晋。当时有童谣“五马游渡江,一马化为龙”即指此。 [24]江沱:原指长江和沱江,这里指长江下游,东晋在此建立政权。 [25]誓江:立志收复失地。指祖逖中流击楫事。 [26]新亭之囚泪:《世说新语·言语》:“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勠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27]自多:自夸,自满。 [28]沦溺:陷入不良的境地或痛苦的境界而难以自拔。 [29]懿美:美好。 [30]淹:留。 [31]磊砢(kē):委积、众多貌,这里指心中的不平之气。 [32]广陵之管角:《金楼子·立言》:“王怀祖之在会稽居丧,每闻角声即洒扫,为逸少之吊也。如此累年,逸少不至。” [33]駊(pǒ)騀(ě):马奔腾起伏的样子。 [34]大钧之谁播:《文选·贾谊·鵩鸟赋》:“云蒸雨降兮,纠错相纷。大钧播物兮,坱圠无垠。”李善注:“如淳曰:‘陶者作器于钧上,此以造化为大钧。’应劭曰:‘阴阳造化,如钧之造器也。’” [35]出处:出仕和隐退。 [36]东山:指谢安,王羲之曾致书议论政事。 [37]危深源之北师:王羲之曾写信给会稽王司马昱,劝他制止殷浩北伐。 [38]区画:筹划。 [39]敬宗:许敬宗,唐初十八学士之一,人品低劣,被后世视为佞臣。曾参与修纂《晋书》。 [40]以金石而况之:未详所指。或谓怀仁集王羲之字作《圣教序》刻成石碑,其后润色者署名有许敬宗。 [41]虬髯:唐小说《虬髯客传》主人公,曾认定年轻的李世民是真命天子。 [42]昭陵之祸召:唐太宗生前酷爱书法,尤其醉心于摹写二王法书,几乎将当时可以找到的真迹全部收入宫中。李世民死后,将最喜爱的《兰亭序》装入玉匣陪葬。五代时,耀州节度使温韬为取《兰亭序》,盗发昭陵。温韬死后,《兰亭》真迹便不知所终。
赏析:
这是一篇骚体赋,其源头是《楚辞》。与骈赋、律赋相比,骚体赋并不刻意追求辞藻的华丽和韵律的优美,却能承载更为丰富的思想内容。以本篇而言,一反常规的抒情写景套路,站在知人论世的高度,以赋的形式创作了一段精彩的史论。
兰亭的出名,源于一篇叫作《兰亭集序》的文章;《兰亭集序》的出名,又源于这篇文章的手稿是书法史上的巅峰之作。很多人熟悉这篇文章,甚至能倒背如流,只是反复临摹书圣法帖的结果。本文就是从兰亭和《兰亭集序》说起。
上巳是一个古代的节日,在农历的三月初三。按照风俗,这一天人们要到水边去游玩祈福。王羲之在永和九年(353)的这一天,约了朋友带着孩子,浩浩荡荡四十多人也去游春。四十多人多半都是文人高士,其活动形式自然也比较高雅,用的是曲水流觞——原理类似击鼓传花的游戏,众人列坐于一条蜿蜒的流水边,水中顺流放下一只杯子,杯子在谁面前搁浅停住了,这人便要即兴赋诗。结果有十六个人没有写出诗,被罚酒三杯。而写出来的诗被汇编成《兰亭集》,王羲之为之作序。在序中,交代了当时事情的原委之后,王羲之还发了一通人生苦短、兴尽悲来的感慨。
作者在这里找到了本文的起点:当时东晋朝廷偏安江南,士大夫整日以谈玄为务,不思治理国政,恢复江山,在这样一个病态的时代,王羲之能发出这样的人生感慨,不正是昏暗中的一点光明吗?历来人们只知道把《兰亭序》当字帖,却没人关注王羲之当时的所想所感,于是,作者说,我来做这件事。
在简单描述自己到达兰亭故址的情形之后,作者马上进入正题,回顾当时各抒才情纷纷作诗的场景之后,突然发问:为什么有那么多高手没写出来?宁愿罚酒也要装糊涂吗?是的,三分之一强的人挨罚,比例不低。但是,作者并没有一个个去盘点,比如王献之当时也是挨罚的,但他只有九岁,写不出来是正常的。作者顺势将笔锋转向当时的社会风气,国土沦陷,当权者醉生梦死,志士报国无门。
接下来是赞美王羲之。在《晋书·王羲之传》中收录了他的两封书信,都是议论时政的,既体现了王羲之的能力与见识,也反映出他积极入世的态度,但他终于没有得到施展抱负的空间,进而推论《兰亭集序》中的感慨正是由此而生。
那么,王羲之究竟为何有志难伸呢?这个问题就有点难说了。从现有的资料来看,不得不把王述拿来说事。但是在二王不和这件事上,王羲之多少是有些理亏的。王述是个很有个性的人,《世说新语·忿狷》载其性急吃鸡蛋犯傻的故事,但他似傻非傻,而绝对不是个小人。王羲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就是看不起他,不仅说他坏话,在相处时也故意十分傲慢。后来王述官越做越大,王羲之只好拿自己的儿子出气,说“我比不过他,是因为你们不如他儿子”。最后一生气,在父母坟前发誓不做官了。所以,历来人们都认为王羲之在这事上显得小气了。但作者现在要替王羲之张本,又无法回避这件事,只好借用技巧先隐约将此事带过,再重点通过两封书信来证实王羲之的才能。
最后,作者跳到三百年后,嘲笑了一下对《兰亭集序》情有独钟的李世民,说他一代雄主,偏在这一点上放不下。
这篇赋虽说以议论为主干,但毕竟是赋不是论,语言上不需要准确明晰,而要追求含蓄优美。于是,短短一篇赋中,关于王羲之的话题,穿插了对其思想的分析,对当时社会的认识,尤其是后人只把王羲之当书法家的狭隘,这种种思考融为一体,不必有明确的答案,其过程就是一种曼妙的体验。
(田松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