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廉将军墓赋并序
三代而下,功利之说兴,人臣擅恃功能[1],鲜以礼让为国者。观颇挟勋内忿,忸居人下[2],加诸彼不浅乎。相如引车避嫌,有犯无校[3],盖出天禀粹然,处之为非艰。至颇闻先急一言[4],遽能握发数罪[5],受责门庭,在将臣为实难。若将军者,可谓不远而复,得无祗悔之义哉[6]!遂摛文以吊[7],辞曰:
涉滹沱而北骛兮[8],遇常山之故城。何高丘之突兀兮,郁剑气之峥嵘。野人指而告予曰:此廉将军之封陵也[9]。人与骨而尘朽兮,义于粲乎日星[10]。遂陈辞而吊古兮,命仆夫以停征。
呜呼休哉!昔伯禹之所以圣兮[11],始不伐而不矜[12]。《秦誓》之所以经兮[13],善悔过而胥盟[14]。观战国之多士兮,依稀犹三代之英。惟功利之时尚兮,天理有时而蔽明。能不远而复初兮,其惟赵之廉卿。方国都之中立兮,资内附而兵精[15]。颇分阃而秉钺兮[16],腾茂实而蜚英声[17]。梁从随而楚詟兮[18],燕弭伏而齐并。时有以卜将军之意气兮,殆雷动而满盈[19]。
遽相臣之出右兮[20],何发言之盈庭[21]。几肉餧而食甘兮[22],奋两虎之必争。及聆先急之一言兮,辄弭耳而服膺[23]。复顿颡而悔过兮[24],折节负赎罪之荆。在引车而不必多兮,将臣及此所以为古今之难能也。
逮汉起而帝称兮,礼饮至而策勋[25]。何诸将之失度兮,至击柱而纷纭[26]。安得将军从容为一言兮,解贩缯屠狗之棼[27]。彼臣浚之冒窒兮[28],加充浑之贪蒙。诧吴平于帝前兮,互贪天而为己功。安得将军涤易[29]其褊薄兮[30],俾无成而有终。嗟鄂国之列公兮,挟勋劳而凌帝宗[31]。纵私忿而无忌兮,一堕夫臣子之恭。安得将军北面而同列兮,以中和之气销悍戾于未然之胸也。
虽哀之而不能鉴兮,文空言其奚庸[32]。繄慨慕其耿光兮[33],日三省乎微躬[34]。荡吾伯夷之隘兮,扩乎穆公之容。希前贤而同升兮,负骥尾而竭忠[35]。虽断断而无他兮,庶几廪廪徳让君子之风[36]。冲山烟而暮去,抚鸣剑兮增雄[37]。
注释:
[1]功能:才能。 [2]忸(niǔ):羞。 [3]有犯无校:别人有所触犯也不与计较。语出《论语·泰伯》。 [4]先急:紧急,要紧。 [5]握发数罪:握当作擢,战国范雎质问须贾“汝有几罪”,须贾答道:“擢贾之发以续之罪,尚未足。”意谓拔下头发来计数都不够用,形容罪孽极多。 [6]祗(zhī)悔:祗,大。《易·复》:“不远复,无祇悔。”意谓迷途未远,即能返还,故无大悔。 [7]摛(chī)文:铺陈文采。 [8]骛:驰骋。 [9]封陵:陵墓,坟墓。 [10]于粲:鲜明美好。《诗·伐木》:“于粲洒扫。” [11]伯禹:即大禹,伯为爵名。 [12]伐、矜:夸耀、自夸。 [13]秦誓:誓,一种古代文体。《秦誓》是秦穆公伐郑,战败于崤后所作。 [14]胥:都。 [15]内附:字有误,疑当作内府。赵惠文王用赵奢治国赋,使民富而府库实。 [16]分阃(kǔn):出任将帅。秉钺:执掌兵权。 [17]茂实:盛大的功业。英声:美好的名声。语出《史记·封禅书》。 [18]詟(zhé):惧怕。 [19]雷动而满盈:《周易·屯》彖辞:“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 [20]相臣:指蔺相如。出右:超过他。古以右为尊,故云。 [21]发言盈庭:《诗经·小旻》句,指人多言杂。 [22]餧(wèi):鱼臭坏。 [23]弭耳:驯服的样子。服膺:铭记在心,衷心信奉。 [24]顿颡(sǎng):屈膝下拜,以额角触地。多表示请罪或投降。 [25]礼饮:按照一定礼节宴饮群臣。策勋:将功勋记载于策书。 [26]击柱:《汉书·叔孙通传》:“群臣饮,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 [27]贩缯(zèng)屠狗:卖布的和杀狗的,泛指出身低微的人。棼(fén):纷乱。 [28]冒窒:即耄耋。 [29]涤易:清除,改换。 [30]褊(biǎn):狭隘,狭小,指性急。薄:肤浅。 [31]鄂国:唐初功臣尉迟恭封鄂国公。凌帝宗:指尉迟恭曾因宴席座次殴打皇叔李道宗,事见《旧唐书·尉迟敬德传》。 [32]奚庸:何用。 [33]繄(yī):惟。耿光:光明,光辉。 [34]微躬:谦辞,卑贱的身子。《论语·学而》:“吾日三省吾身。” [35]骥尾:《史记·伯夷列传》:“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司马贞《索隐》:“苍蝇附骥尾而致千里,以喻颜回因孔子而名彰。” [36]廪廪:有风采的样子。《汉书·循吏传序》:“所居民富,所去见思,生有荣号,死见奉祀,此廪廪庶几德让君子之遗风矣。” [37]鸣剑:传说好剑能在匣中发出吟声。《后汉书·臧宫传论》:“臧宫、马武之徒,抚鸣剑而抵掌,志驰于伊吾之北矣。”
赏析:
廉将军就是廉颇,关于他和蔺相如的故事,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据《史记》记载,廉颇死于寿春,所以历代公认的廉颇墓也在现在的安徽寿县。据说河北清河也有廉颇墓,大概是因为廉颇是赵国将军,便在赵国土地上也修了个墓。然而元代的王恽去拜访的,似乎是第三座廉颇墓,他所描述的地理位置应该是现在河北的正定县。不过,在读《吊廉将军墓赋》的时候,考证这个墓地的位置与真伪并不重要,因为王恽写这篇赋本来就是借题发挥。
王恽是河南汲县人,现在的卫辉市。如果只是按历史年表推算,王恽的前半生是在南宋度过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南宋时的中国并不统一,赵宋政权偏安在南方,王恽的家乡当时是金朝的领地。后来北方蒙古崛起,先灭金,后灭宋,建立了元朝,而金朝灭亡时,王恽还是一个幼童。所以,王恽是一个金朝人,接受的是汉文化的教育,但等他成年之后却是服务于元朝政权的,与南宋王朝没有半点瓜葛。
初兴的蒙古帝国,有着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元朝人的政治文化都是十分落后的,占领了中原大片土地之后,不得不依靠汉人来治理这样一个庞大而陌生的农业国,王恽也因此而成为元朝早期颇有成就的政治家。
王恽首先是一个政治家,他的这篇赋也并不是一篇纯文学作品,而是掺杂着浓厚的政治意味。王恽是元代的第一代监察御史,在这个纠弹百官、整顿吏治的岗位上,他工作的时间最长。当时的社会矛盾十分突出,王恽向忽必烈提出了许多中肯的建议,甚至他给即位的元成宗的礼物,也是自己编写的一部名叫《守成事鉴》的书,顾名思义,不难看出王恽对元朝的忠心和对当时世事的洞察。
然而,元朝的特殊在于以一个游牧的异民族完全依仗武力入主中原,除了社会矛盾之外,其内部的斗争也异常激烈,而这对蒙古王朝的损害也更为致命。王恽很清楚自己身处一个政治敏感的时期,他可以对具体问题向皇帝进谏,但要为马上得天下的蒙古王侯建立一套政治秩序是不可能的,甚至是不能提及的。就在元世祖时代,忽必烈和阿里不哥的皇室政权有一场惨烈内争,而阿合马和桑哥两个负责经济工作的重臣也先后被杀,对此,在元蒙民族高压下,像王恽这样的汉人根本无从置喙。他不能就此写奏章,隐隐约约写一篇赋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有了上面的基本了解,我们都不会从艺术技巧上去苛求这篇赋,事实上,甚至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文本,其中应该包含了不止一个错别字。同样,无论世祖忽必烈还是成宗铁穆耳,他们都应该没有工夫和兴趣去拜读这样一篇作品——王恽只是在无奈和迷茫中写下了它,自己也不清楚要给谁看,要达到什么效果。就像他自己在文中所说:“虽哀之而不能鉴兮,文空言其奚庸。”只是作者借题发挥,自我排遣对国事的忧虑而已。
赋的内容很简单,就是以廉颇墓为引子,用负荆请罪、深明大义的故事串连汉初功臣、唐初功臣跋扈争功的往事,奉劝当世的大腕们为了国家利益,能够自我约束,和衷共济。文中对“将军”再三致意,而廉将军是将军,蒙古帝国的庙堂上也是济济洋洋的一大群将军,相比之下,风格和气度不可同日而语。此将军不同彼将军,如此以史为鉴,不啻缘木求鱼,刻舟求剑。所以他以骚体赋的形式,议论生发的宋人笔调写下的这篇《吊廉将军墓赋》,只能带来不合时宜的空谷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