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社上游,独醉痴仙[1];驰声荣路,栖心化元。务雍雍以延圣,尤孜孜于进贤。谌既醉于大道[2],殊泂酌以微言[3]。粤飨道者[4],本乎忘情;而沉世者,利乎适意。适其意而冲其气者,无捷于春酒;忘其情而凝其神者,莫优于浓醉。八珍纷以骈罗,八音纵其迭递[5]。合欢伯之淳德[6],俱淡乎其无味。味养老之灵液,沃玄心之精一;一万事于微尘,澹存亡于自得。纯纯焉而优入圣阈,熙熙然而径登春台。输江山于醉眼,摅啸歌之吟怀。南睨天津,北眺蓬莱[7];芳烟澹伫,惠风徘徊。征杯命杓,罗尊列缶;汲引琬液,掀拨玉醅;浇我胸中之块垒,涤我渴心之尘埃。既主百福之所会,宁俟一日之不斋。颜色憔悴足可惜,形容枯槁奚自哀。溺醉沈欲,鬻醒市名;各奇所趣,得无相轻。泥古人之糟粕,外物彻之疏明。感偏枯之去就,愲养恬之精诚。
唯有道者,襟期殊在。悠然独酌,半醉半醒;地偏心远,孤唱无和。茫然不觉,壮怀暗惊;赖其尤物,容寄幽情;得游其道,乃遂其生。疏瀹乎其虑,澡雪乎其神。神守其全,天守其真。邪气不之能袭,忧患不之能入。隘灵均之凝滞,懿无功之淳寂[8](王无功《醉乡记》云:“醉乡氏之俗,岂古华胥氏之国乎?何其淳寂也如是?”);蹈咏渔父之名歌,吟颂大人之至德。蹴破虚空,苏晋竟逃[9]至于禅窟;神游八表。李白岂谪除乎仙籍,曷妨醉墨,颠倒淋浪。任圣友之真率(愚号酒为“圣友”),恣野人之清狂(酒名有“野人春”)[10]。标仙居圣友之胜概,主长春之烟光。游赫胥氏之国,典无何有之乡[11]。王道荡荡,圣德洋洋。纵心乎浩然,寄傲乎羲皇[12]。淳风导化,和气呈祥;天香蔼蔼,凤鸣锵锵(“天香”“凤鸣”皆近代酒名)。伊曲生之风味,殆不可以相忘。融一壶之春色,奭五云之仙浆。琼苏积其清润,金波注其澄光。涨蒲桃之鸭绿,渍蔷薇之鹅黄[13]。捧合欢之金掌,即悬玉之华堂[14]。抱清圣之所务,嗜至乐其何长。召风姨以度曲,邀月姊以佐觞。播承云之雅奏,掬湛露于凝香[15]。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踊之跃之,又从而歌之也。
歌曰:至人披露天地心兮,形骸放浪空古今兮。威凤倾冠聆玉音兮,拥鼻长吟梁甫吟兮[16]。歌声未竟,泉涌风结;白浪摧卷,紫霞浆竭。续称歌曰:碧云日暮,佳人信迈。殊未来兮,绵绵增慕。咀冰嚼雪,共此杯兮。歌阕引觞,块然径醉。毁之不怒,誉之不喜。俟欲醒而复酌,期必醉而方睡。祈天长与地久,使循环而无已。
注释:
[1]莲社:东晋僧人慧远居庐山东林寺,与刘遗民、雷次宗等十八人同修净土,中有白莲池,号莲社,亦曰白莲社。痴仙:痴迷想成仙的人,这里指作者自己。 [2]谌(chén):诚然。 [3]泂(jiǒng):水貌,指酒。 [4]粤:句首发语词,表示要发议论。飨道者:追求正道的人。 [5]八珍:古代八种烹饪法,后指八种珍贵食品。元陶宗仪《辍耕录·续演雅发挥》:“所谓八珍,则醍醐、麆沆、野驼蹄、鹿唇、驼乳糜、天鹅炙、紫玉浆、玄玉浆也。”泛指各种各样的佳肴。八音:指金、石、丝、竹、匏、土、革、木,泛指各种各样的动听的音乐。 [6]欢伯:酒的别名。汉焦延寿《易林》八《坎》之《兑》:“酒为欢伯,除忧来乐。” [7]天津:银河。《楚辞·离骚》:“朝发轫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蓬莱:蓬莱仙岛,在山东省。 [8]灵均:楚国爱国诗人屈原。屈原,字灵均。无功:即赋所说的王无功。 [9]苏晋:唐代诗人,嗜饮。杜甫《饮中八仙歌》:“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10]圣友、野人:皆为酒名的代称。 [11]赫胥氏:传说古帝名。《庄子·马蹄》:“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无何有之乡:即无何乡,空想的世界。唐刘禹锡《刘梦得集一·游桃源一百韵》:“寂寂无何乡,密尔天地隔。” [12]羲(xī)皇:伏羲氏。指远古。 [13]蒲桃:即葡萄。蔷薇:花木名,品类甚多,花色不一,有单瓣重瓣,开时连春接夏,有芳香,果实入药。 [14]合欢:植物名,叶似槐叶,至晚则合。故也叫合昏,俗称夜合花、马樱花、榕花,夏季开花,花淡红色,古代常以合欢赠人,说可以消怨合好。 [15]承云:古乐名。屈原《远游》:“张乐咸池奏承云兮,二女御九韶歌。” [16]梁甫吟:乐府楚调曲名。也作梁父吟。梁甫:山名,即梁父,在泰山下。此曲盖言人死葬此山,为挽歌,歌词悲凉慷慨。相传为诸葛亮所作。
赏析:
这是一篇抒怀赋,为耶律铸晚年创作的“独醉”系列赋(《独醉园赋》《独醉园三台赋》《独醉亭赋》《独醉道者赋》)之一。全赋由三部分构成。第一部分写作者自称独醉痴仙,虽“驰声荣路”,但内心深处却“栖心化元”,向往释道的清静沉寂。既然迷醉于大道,就“殊泂酌以微言”,不计较世俗的细枝末叶了。接着发起议论,照应题目,“粤飨道者,本乎忘情;而沉世者,利乎适意。适其意而冲其气者,无捷于春酒;忘其情而凝其神者,莫优于浓醉”。向往大道的人要达到忘情的境界,最好的方式是浓醉;隐于世,让自己适意冲气,最便捷的途径是好酒。自“八珍纷以骈罗”至“涤我渴心之尘埃”句,以铺排手法极力抒写美酒的妙处。在美酒面前,色味俱佳的菜肴,悦耳动听的音乐“俱淡乎其无味”,顿失魅力;美酒能养老延年,能使浮躁的心灵归于纯粹专一,甚至“一万事”“澹存亡”“入圣域”“登春台”“输江山”“摅啸歌”,都有赖于美酒;更重要的是还能“浇我胸中之块垒,涤我渴心之尘埃”。从“既主百福之所会”至段末,又宕开一笔,感叹“飨道者”为了追求浸淫于大道,“溺醉沈欲,鬻醒市名”,借酒消愁,放浪形骸,以致“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究其境界,不过是“泥古人之糟粕,外物彻之疏明”而已,并未真正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而往往是“感偏枯之去就,愲养恬之精诚”,如此之醉,实非胜境。
第二部分紧承前文,用一“唯”字引起议论,进一步抒写美酒的妙处还在于能使那些“孤唱无和”的“有道者”“得寄幽情”,“得游其道”。字里行间隐隐将“有道者”与上文所述的“飨道者”加以对比,认为那些有道之人,胸襟阔大,悠然自得,半醉半醒,“地远心偏”;他们“疏瀹乎其虑,澡雪乎其神”,能很好地处理个人与世俗的关系,使“邪气不之能袭,忧患不之能入”,终于达到“蹴破虚空”“神游八表”的境界。两相比较,境界的高下不言而喻。作者之所以如此嗜好美酒,似乎完全出于对这一高妙境界的追求,而并非因为仕途的失意。作者不吝笔墨,对元世大唱赞歌,说“王道荡荡,圣德洋洋”,“淳风导化,和气呈祥”,生活在这样一个盛世里,“抱清圣之所务,嗜至乐其何长”,就更应该不加约束地豪饮美酒佳酿。如此行文,固然是颂乃赋之传统的程式化所致,但由此我们也似乎可以窥见作者那颗“襟期殊在”、韬光养晦的心。
第三部分是歌辞,分两次吟唱,表现出酒中高歌、忘怀穷达的翩翩风姿与透脱胸襟,以及对“毁之不怒,誉之不喜”的人格理想的追求。在作者看来,唯有达到如此境界,才是至人,才是真正的追求大道者。末句以“祈天长与地久,使循环而无已”作结,表达了对天长地久、循环不已的美好愿望的诚恳期待。
此赋虽题为“独醉园赋”,但没有一字一句写“园”,而是把笔墨着重放在“独醉”及其产生的种种快乐上。作品立意新颖,避免了传统的赋在写“独醉”题材时侧重于个人失意、不幸及忧愤的抒发,而是单纯写酒给人带来的正面享受及自足情怀,极有思致。全赋无处不在写酒,作者罗列出酒的许多美名,不拘一格,富有变化,使读者毫无重复繁琐之感,可见作者之博闻强识。在写法上,作者师法楚骚汉赋,文辞与情理并重,以古奥优美的语言抒怀言志,避免了唐宋律赋华而不实、空洞无物的弊病,不仅排比、对偶手法和典故的穿插运用,使作品形象生动,更具艺术感染力,而且语言整饬流畅,气韵豁达,句式骈散结合,呈现出一种错落有致的结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