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高中教师的“5.12”记忆

发布时间: 2020-10-12 点击数量: 作者:口述:阮建明 整理:王西林 来源:

2008年5月12日下午1点30分,四川绵竹汉旺镇的东方汽轮机厂与平常一样,工人们匆匆忙忙从宿舍区向厂区赶去,准备上班。我是东汽中学的高三历史教师,也从宿舍出门,到学校上高三·一班A组的下午第一节课(为了因材施教,高三·一班分为两个层次A、B组,A组为高层次的一组,仅14名学生)。一切都是那么正常,没有一点异样的感觉。我上到教学楼4楼右边的高三办公室,做好了上课的准备。由于临近高考,德阳市“三诊”也已考过,我们学校这届高三学生的情况良好,如果不出意外,完成高考指标应当不成问题。根据教学情况,这节课由我评讲试卷。1点58分,上课预备铃响了,我准时迈入位于教学楼右面最靠边的教室,高三·一班A组开始上课。大约2点26分,教室出现了两次明显的抖动,我意识到地震了。但是,由于汉旺本来就是地震多发带,小震经常出现,所以我并没有惊慌,也没有意识到巨大的危险即将来临,只是笑着对学生说:“看嘛,又地震了,快出去。”接着,我拉开了教室的前门,站在讲台上,看着14个学生鱼贯而出。临出教室前,我还不忘将已完成评讲的试卷拿走放在裤袋里,但忘了拿放在讲台上的眼镜。当我走到教室门口时,巨大的地鸣声开始响起,整个教学楼开始剧烈地抖动,4楼至3楼楼梯转角处上方的预制板突然坍塌,浓厚的灰尘四散而起,呛得人喘不过气来。高三·一班A组的5个同学周文超、边楠、韦兵、唐芬、汤宇和高三·二班的三个同学伏雷、龚桂林、陈正东被压在了预制板下。这时,剧烈的地震仍在继续,人根本无法站立,也很难移动,头顶上方的预制板摇摇欲坠,灰尘、水泥块不断落下来砸在人们的身上,脚下的楼板也开始松动、下落。高三·一班班主任、地理教师刘贤权此时在我身后,他脚下的楼板开始落下,他一把抓住我的皮带,身体摇摆了几下,我也使劲地向里边奔,总算没随楼板一起摔下,幸免于难。在这种情况下,我被迫向教学楼中间走廊移动,然而第二波大地震又开始了,上方的灰尘、水泥块不断地掉下来。此时,高三·一班A组同学叶书英倒在我附近,我急忙将她的头用身体护住,灰尘、水泥块不断砸到我的身上、头上,叶书英不断地大叫:“阮老师!阮老师!”她以为我受伤了。其实我并无大碍。渐渐地,剧烈地震波停止了,我站起来,发现高三办公室到高三·一班A组之间的走廊已经没有了,我上课的教室从4楼到1楼全部坍塌了。我走到楼梯口,发现下面的楼道好像已经堵死了。看见楼梯下面汤宇和龚桂林两腿被压住,汤宇大叫:“阮老师快拉我”。我下去后,鼓足力气,两手拉住汤宇的手,用力往上拉,汤宇终于被拉上来了,但由于用力过猛,我的腰也被扭伤了。我把汤宇扶上4楼,交给了高三·三班的两个男同学。这时,4楼很多学生乱成一团,很多女生放声大哭。我看见高三生物老师雷友明、高三政治老师李开胜都在,其中雷老师正组织三班的学生用窗帘结成绳子准备向下吊学生,我也加入他们一起结绳。后来,又看见李开胜将消防水管拖上4楼,我又与刘贤权一道去帮他,正在拉消防水管时,我突然看见雷友明老师已经下到楼下的操场上.我马上大声问他是怎么下来的,他说:“楼道是通的,可以下。”于是,我丢下消防水管再次向楼梯走去。在楼梯转角处,龚桂林双腿仍被压住,而且是预制板压住的,我拉了几次根本拉不动,我看他一切都还正常,就继续下行探路。当走到4楼到3楼之间的楼道时,我听到一个声音“拉我一把”。声音有气无力,我仔细一看,原来是高三物理老师代崇威,只见他半埋在楼道废墟中,我正寻思如何才能将他拉出,这时李开胜老师也赶了过来,我们两人一人拉住他一只手,用力将他从废墟中拉出。然后,我继续下行,到达1楼时抬眼向左一看,出去的楼道完全被砖块堵死,向右一看,发现还可以去到内操场。我赶紧跑出教学楼,来到内操场。这时,我嗓子冒烟,吐出的痰全是黑色的。我和雷友明一齐向楼上的同学大喊:“楼道是通的,快从楼道下来!”学生们陆续从楼上安全下来。我走到小操场,开始找学生清点人数。只听刘贤权老师大哭着说:“我班学生全死完了!”我心想,这怎么可能呢?经过初步核实,高三·一班A组周文超、边楠、唐芬,高三·二班伏雪、陈正东可以基本确定已经遇难。这时大概是下午3点左右。由于余震持续不断,紧接高三·一班A组教室的高三·二班教室也开始垮下来了。听小操场的学生和老师说:“高二年级和高三·五班大多数学生都被埋在废墟里了。”因为教学楼左面的三间教室都坍塌了,被埋师生大概有近40O人。这意味着东汽中学近一半的师生没有出来。

正当我们为近一半师生安危揪心时,东汽厂的领导何显富等人赶到了中学。很快,东汽厂消防队的人员、青年工人们也赶到东汽中学开始进行救援,但由于没有大型机械,救援工作并不顺利,废墟下不断发出凄惨的求救声、哭喊声,一些学生家长在废墟前不断呼喊着自己子女的名字,很多人泣不成声,放声大哭,那种凄惨的场面,使人倍感凄然。由于废墟上面是一层层的预制板,再加上余震不断,救援人员和在场师生也无能为力。在这种情况下,东汽厂领导抽调了仅有的两台大型吊车中的一台救援东汽中学的师生。这一举动,给东汽中学师生留下了非常难忘的印象。因为,此时东汽厂的很多职工、技术骨干也急需救援。夜幕渐渐降临,天上又下起了雨,风越刮越大,集中在学校操场上的师生又冷又饿,东汽厂领导又及时派来了大客车,分几批把女同学、女老师和低年级的男生送往德阳安置,我们最后留下的老师和高年级男生由东汽厂安排到厂区一安全的棚子内过夜。在由东汽中学向厂区转移的过程中,我们看到兄弟单位东方电机厂派来的救援人员一卡车一卡车向东汽厂急驶,东电厂的工作服、安全帽整卡车地运到东汽厂,衣着单薄的师生都领到了东电厂的工作服御寒。伴随着强烈的余震,担心着废墟中的师生,忍受着饥饿和寒冷,我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5月13日凌晨,天仍下着小雨,我和高三数学老师尹华明即赶往东汽中学。当我们到达学校门口时,发现上百名学生家长聚集在这里,东汽厂副总经理肖明坐镇指挥,大型吊车已增加到两台。当我们分开人群进入学校后,首先看到的是德阳消防官兵和乐山消防官兵正在进行救援,东汽厂的两台吊车司机通宵没有休息,仍然在吊运预制板,每当吊起一块预制板,都能救出几名学生,获救学生的家长欢呼雀跃,上前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喜极而泣,甚是感人。这一天,救出的学生活多死少,伤者也不是很重,但遗憾的是没有一个老师获救。见救援已有序展开,10点多钟,我和尹华明老师满怀期望地离开东汽中学赶往厂区,准备组织学生向德阳市区转移。但当我们赶到厂区棚子后才知道,学生们已在其他老师的组织下由东汽厂派车送往德阳了。此时,正好遇到校长周德祥,我和尹华明老师即乘坐学校的红旗轿车撤往德阳,校长周德祥则继续留在汉旺善后。至此,东汽中学活着的师生已全部撤至德阳市区。

5月13日上午11点左右,我们与撤至德阳市体育场的部分师生汇合了。天上仍然下着雨。已经一天没有进食的我又困又饿,恰好我校邓丽老师的朋友给她送来4个自己做的肉包子,邓丽老师趁热给了我一个,我狼吞虎咽几口就吃了下去,感觉是我一生中最好吃的东西了。中午12点半,在德阳市体育局热情关照下,我们在体育场食堂吃到了可口的午餐。在此后一个多月里,我们都在体育场食宿,得到了妥善的安置。5月15日后,救出的学生逐渐死多活少,救出的老师没有一个存活的。5月17日晚上,接东汽厂副总经理肖明通知,让我校去人辨认救出的老师遗体。校长周德祥、总务主任任志彦、教导处副主任陈咏虹、数学老师魏树军和我5人于晚上10点从德阳出发,大约11点10分到达汉旺。此时的汉旺,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腐尸味,令人感到窒息。我们一行直奔东汽中学救援现场,只见解放军官兵忙碌地抬出一具具遗体,消毒后用尸袋套好,用担架抬往东汽小学操场上摆放。我们又赶往东汽小学操场,现场指挥告诉我们:“今天在东汽中学挖出14具尸体,已编号为303—317”。工作人员当着我们的面打开尸袋照相,并剪下一缕头发留做DNA鉴定。我们逐一辨认遗体,但由于尸体已高度腐烂,无法辨认,所以我们只能凭着衣着判断,还是有一位老师没有被辨认出来。这时,已是深夜12点了。正当我们准备继续等待挖出更多的尸体以便辨认时,突然狂风大作,大风卷起的灰尘使人睁不开眼,摆放在地上的铁椅子被风吹得四散乱跑,附近的一楼危房开始剧剧烈晃动,又在较大的余震发生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好离开救援现场,乘车于5月18日凌晨2点左右回到德阳。

5月20日左右,东汽中学救援工作基本结束,在此次大地震中,有14位老师、235位学生共计249位师生遇难,占到东汽中学师生的近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