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丹佛青照丰年

发布时间: 2020-10-12 点击数量: 作者:口述:尹天润 整理:尹玖 来源:

上世纪的70年代末,十年“文革”刚刚结束,被禁锢多年的“绵竹木版年画”重获新生,在各级文化部门关怀下,绵竹成立了“绵竹木版年画社”,主要从事抢救濒临灭绝的民间艺术。木版年画社由当时的文化馆长侯世武挂帅,文化馆美术干部为核心成员,特聘当时绵竹年画极具代表的民间艺人姚春荣、张先富、李方福、陈兴才、刘大成和我为抢救组成员,我最为年轻,属小字辈。

文化馆成员负责资料整理和创新研究,老艺人姚春荣、李方福负责彩绘传统主流年画——门画,张先富负责回忆复制传统中堂、挂条等彩绘作品,陈兴才和我负责翻刻年画木版,刘大成负责拓片,后来新人刘培源、唐秋跟随张先富老艺人学中堂、单条一类彩绘,一场轰轰烈烈的抢救工作如火似荼地进行着。

姚春荣,当时就八十多岁了,慈眉善目,平日里不大说话,对人却极温和可亲,因夫家姓邱,大家都亲切地叫她邱婆婆。只要我们有不懂的问邱婆婆,她总是即刻放下笔回答。我们最想知道的就是彩绘年画配色的秘诀,对这些独门绝技,她也从不搪塞,毫不保留地传授给我们。直至今日,她的轻言细语仿佛仍萦绕在我耳畔:“想嘛,古人有歌句子‘红不靠黄,绿不靠黄,桃红靠群青,猩红靠品绿’,‘深配浅,酽配淡,深浅酽淡要顾全’,还有‘大面子(红色)在右边,小面子(绿色)在左边’”。除此外,我们还不自觉地拿起邱婆婆的鸳鸯笔在空白纸上涂几笔,试一试手艺,头几次怎么也画不好,往往不是颜色蘸多就是水蘸多了,或者是颜色蘸少就是水蘸少了,总是拿不准,特别是开脸(绵竹年画术语,指脸部着色)画桃红色,邱婆婆就对我们说:“想嘛,我把它拿一了,你们把桃红碟子和水碟子里头各放一坨药棉花就对了”。果真神奇,蘸色蘸水就刚合适,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邱婆婆用的是矿物质、粉质、膏子颜色,红丹和佛青是绵竹年画的两个主色,这两个主色粉性很重,必须加骨胶。加了骨胶要凝固,在家里画时我们就用火篼儿加温,火候很不好掌握。在年画社不可能用火篼儿加温,金平定老师就让用酒精灯煨胶,既清洁还解决了这个问题。有时,我们就会刨根问底:“为什么要用矿物质、粉质、膏子颜色来画?画这些颜色又麻烦还不容易涂平。”邱婆婆不慌不忙地回答:“想嘛,这些颜色才有覆盖力,才能显现色彩饱和,画出来的画才鲜艳、富丽、厚重,才有‘宝石色’的效果,画出来的画宝光石色”。

邱婆婆画一阵子,要放下笔走动走动,我们通常趁此机会多向她请教,她又给我们讲了“常行”“明展明挂”“花金”“勾金”“印金”“水墨”“填水脚”“素门神”等八大技法:

常行,又叫“长货”,是较简洁、最常见同时也是生产量、发行量最大的货。其施彩工序是印线、填白(用白粉填涂人物脸、手、袖口、靴底和明亮的兵器等部位)、上色、拉褶、开像五个步骤。老艺人上色总是最先上最浅的颜色,由浅入深,邱婆婆说:“主要是利于覆盖,想嘛,人家有歌句子:‘一黑二白三金黄,五颜六色穿衣裳’”。

明展明挂,是在常行货的基础上加彩,运用复色产生对比,形成过渡色阶,“展”即梯染,一般施展该部位的本色与白粉调和,形成间色。“挂”即用白粉线在间色外边勾勒,使画面精细、鲜艳、富丽、厚重。

花金,是在常行货、明展明挂的基础上加盖金色,用花戳将印盖在需要的地方,泛出金色图案。

勾金,是在常行货、明展明挂和花金的基础上,一般在花金周围需要的地方勾勒金线,勾金需要高超的技巧,如同画写意国画一样,画龙点睛。

以上四法是最普遍、最流行的技法,有歌句子曰“一黑二白三金黄,五颜六色穿衣裳;展挂拉褶又开像,花金勾金扫战场”。

印金,是在常行货的基础上,用专门刻制的金线板再复印一次金线,人物的手、脸部位除外。整个画面金光闪闪,多用于戏剧人物的装饰,如头盔、兵器、铠甲以及云纹图案等。

水墨,也叫“清水大袍”,此法与传统国画技法相似,画面除线条勾勒外,大面积服饰用鸳鸯笔进行烘染,因此出现了清秀的国画小写意的韵味和效果。

填水脚,亦称“赶水货”,作坊的艺人在腊月十六做完老板的活“打牙祭”(年末吃一顿收工饭)之后,用剩余的洗笔水和破纸头,匆匆印绘少许门神,简单上一两个颜色,寥寥几笔,不经意间画出大写意效果,上市廉价销售,换点过年钱。

素门神,专门为过年碰上丧事人家的赶水货,此画要不见红。

与邱婆婆不同,张先富老艺人则特别喜爱说话,是典型的“话巴兜儿(话匣子)”,无论是专家来访,记者采访,他都争着讲述,也从不搪塞,毫不保留。无专家来访,无记者采访时,他也不停地说,给我们讲他父亲带他跑滩画潮扇的故事,画画的故事,年画里的故事。只要有人在他那儿他都要讲,诸如“茂泥”怎样炮制,颜色如何采集,粉色如何配制,钟馗为什么蹬破朝靴,麻雀怎样嫁女,赵公元帅为什么骑老虎,他父亲张学原如何画潮扇,如何跑云南跑贵州跑西藏卖画等等,通过讲故事给我们讲些绘画方面的常识。他也边画边讲,不停的讲,月月讲,年年讲,我就坐在他的后面,听得特别多,虽说耳朵好似听起了老茧,却真是所获颇多,受益匪浅。

张先富老艺人用的是国画颜色,也不用鸳鸯笔,国画颜色又容易涂平,又利于烘染,他的画法其实属于“工笔画法”。

自古来绵竹年画行业中不但有红货、黑货之分,有门神、中堂、斗方之別,更有东路货、南路货、西路货之称。门神的产量、销量高居第一,是中堂、斗方的百倍千倍以上,而黑货、中堂、斗方画产销量虽低,但又被文人雅士推崇,各有千秋。在绵竹年画历史上,红货、黑货明争暗斗争夺市场从未停息,主流派(门画、门神)说中堂派不是年画之列,中堂派说门画派“苕得哭”,双方常常互相攻击,互点对方“穴道”(要害处)。邱婆婆和张先富两人是当时两派艺术上的代表人物,张先富老艺人更喜欢“点评”别人一些。

近些年来,我常常都要把老师教的,老艺人说的从记忆库里拿出来思量思量琢磨琢磨。在我的记忆中,张先富说得一句最精典的是:“他们(指门神)画的是菩萨颜色”。也许他的本意是想指责别派的俗,夸耀本派的高雅,然而这恰恰道出了绵竹主流年画的真谛。传统年画(门神)红丹和佛青两个主色还就是填菩萨的颜色,这也说明绵竹木版年画中佛教元素的份量。据此,我们今天才归纳出绵竹木版年画“道家心、佛门手、戏剧装”的特征。

自古以来,学艺行业流行一句话:“要想手艺会,要垫多少背”。的确,除自己亲儿子外,好多绝技女儿都不传,何况外人?师傅们是不会轻易把“真脉”传给你的。古人也有句话“严师出高徒”,现在想想,我过去跟师傅学雕刻技术时,当自己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常常采用“激将法”,故意采取错误的方法,往错的方向做,这时,师傅常会用肉钉锤(拳头)敲你一下,然后痛责一通,真理一下子就道出了,你自然就得到了真传。如今好多好多技艺销声匿迹,老艺人不传,如再不斗嘴互掐,别人是很难得到真谛的。可幸的是,当年的“绵竹木版年画社” 里有邱婆婆,有张先富,还有一些向我这样的好学之人,在他们的娓娓传授、滔滔阔谈和经典互评中,我们这样一群现代人,得以掌握绵竹年画的精髓,了解绵竹年画的历史,他们对我们今天研究绵竹木版年画作出了莫大的贡献,感谢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