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海天落照图》后
《海天落照图》,相传小李将军昭道[1]作,宣和[2]秘藏,不知何年为常熟刘以则[3]所收,转落吴城汤氏[4]。嘉靖[5]中,有郡守,不欲言其名,以分宜子大符[6]意迫得之。汤见消息非常,乃延仇英实父[7]别室,摹一本,将欲为米颠[8]狡狯,而为怨家所发。守怒甚,将致叵测。汤不获已,因割陈缉熙[9]等三诗于仇本后,而出真迹,邀所善彭孔嘉[10]辈,置酒泣别,摩挲三日而后归守,守以归大符。大符家名画近千卷,皆出其下。寻坐法[11],籍入天府[12]。隆庆初,一中贵[13]携出,不甚爱赏,其位下小珰[14]窃之。时朱忠僖[15]领缇骑,密以重貲购,中贵诘责甚急,小珰惧而投诸火。此癸酉[16]秋事也。
余自燕中闻之拾遗人[17],相与慨叹妙迹永绝。今年春,归息弇园,汤氏偶以仇本见售,为惊喜,不论直收之。
按《宣和画谱》[18]称昭道有《落照》《海岸》二图,不言所谓《海天落照》者。其图有御题[19],有瘦金、瓢印[20]与否亦无从辨证,第睹此临迹之妙乃尔,因以想见隆准公[21]之惊世也。实父十指如叶玉人[22],即临本亦何必减逸少[23]《宣示》、信本[24]《兰亭》哉!老人馋眼,今日饱矣!为题其后。
注释:
[1]李昭道:唐代画家,世称小李将军。其父李思训世称大李将军。 [2]宣和:宋徽宗的年号(1119—1125)。 [3]刘以则:明代收藏家。 [4]汤氏:当时的古董商。 [5]嘉靖:明世宗的年号(1522—1566)。 [6]大符:严世蕃,字大符,明嘉靖年间奸相严嵩(江西分宜人)之子。 [7]仇英:字实父,号十洲,明代画家。 [8]米颠:米芾,宋代画家,为人颠狂,世称“米颠”。善仿古以乱真,故文中称其“狡狯”。 [9]陈缉熙:陈鉴,字缉熙,明代收藏家。 [10]彭孔嘉:彭年,字孔嘉,明代书画家文徵明的学生。 [11]坐法:指嘉靖末严嵩革职,严世蕃被处死。 [12]籍入天府:没收入宫。 [13]中贵:受皇帝宠幸的大太监。 [14]小珰:小宦官。 [15]朱忠僖:朱希孝,谥忠僖,隆庆年间领锦衣卫(即下文之“缇骑”,为皇帝的亲军,掌诏狱)。 [16]癸酉:明神宗万历元年(1573)。 [17]拾遗人:旧货商。 [18]《宣和画谱》:记载宣和时宫内藏画的册录,宋徽宗时编撰。 [19]御题:指宋徽宗的题词。 [20]瘦金:徽宗所创的一种字体。瓢印:徽宗在其所藏古书画上所用的瓢形印鉴。 [21]隆准公:隆准,高鼻梁,古时以为帝王之相。李昭道为唐宗室,故称。 [22]叶玉人:将玉雕成叶状的高手匠人。见《列子·说符》。比喻仇英画手之巧妙。 [23]逸少:王羲之,字逸少,晋代书法家,曾临三国魏书法家钟繇《宣示表》。 [24]信本:欧阳询,字信本,唐代书法家,曾临王羲之《兰亭序》。
赏析:
这是王世贞的晚岁之作。此时的弇州山人,已自称“老人”,非复写《艺苑卮言》时的翩翩才子;观此文,叙事平铺,并无起伏,自首至尾,亦无奇语惊人,似也可属老人的随手散漫之笔。然而,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这篇不事绘饰之作,却也自有其可观的老到之处,那就是:语虽絮絮琐琐,却无一处闲笔。
此文之题《海天落照图》,先说真迹,次及摹临之本。其说真迹,凡为五扬。首起点明图出小李将军之手,藏于宋徽宗之府,是足见其名贵。此为一扬。此图之贵,令一时权倾天下、无物不可索得之严世蕃,亦为之垂涎。此二扬也。而画主汤氏,虽明知严氏权势熏天,犹不甘交出至宝,宁可冒险作赝;后来虽不曾舍命保画,但至少已视此画为性命之外的第一宝。此三扬也。汤氏虽已决意交画保命,而临别之际,尚要招友置酒,摩挲三日,虽妻子骨肉之长诀,其悲亦不能过尔。此四扬也。画入严府,以世蕃招权纳贿、巧取豪夺之广,府中自不乏稀世之作,而此画犹能压倒千卷,独占魁首。此五扬也。有此五扬,则弇州虽不曾琐琐细说画中海天如何壮阔、落照如何绚烂,而读者感受此画贵重精华之深,岂不尤甚于徒然琐琐细说画中如何如何?此五扬,虽不能说是写尽《海天落照图》之佳,却完全能说是遗画之形,取画之神,为以少少许胜多多许之妙手笔。
五扬以后,继以二抑。严氏既败,此画又辗转流落,终于在不识货的中贵与识货的权贵的争斗中化为灰烬。此一抑。作者既闻此恶耗,又叹息妙迹之永绝。此二抑。以上五扬二抑,合而为一大抑,曰:名画妙则妙矣,毁亦毁矣!此一大抑,为真迹《海天落照图》而抑,由抑而引起为临本之扬。
真迹虽亡,但《海天落照图》亦随之而亡乎?否,否,犹有临本在。临本何在?在作者手中,由作者惊喜之馀,不论价之多少而购得。此为临本一扬。临本之传真程度如何?虽不能复辨有无徽宗手迹印玺,然画上景象,犹足令人想见小李将军之风采,则此临本,直可乱真矣!此为临本二扬,虽然其中亦吞吐着一个抑扬过程。临本毕竟还是临本,其价值究竟如何?其地位究当何评?曰:此是仇十洲手笔,不必多疑,直可与王逸少、欧阳信本的摹帖比肩!此为临本三扬。以上三扬,合而为一大扬,曰:名画毁则毁矣,小李将军之妙,今也犹存其妙!此一大扬,为临本《海天落照图》而扬,照应前文为真迹《海天落照图》之一大抑。
故本篇看似平淡,却语语关乎抑扬,由抑扬而为作者所见之临本传神生色,句句不曾落空。此境实不易造到。能传神生色不易,由平淡而传神生色更不易。弇州山人得观临本,自言馋眼大饱;读者虽无此眼福,然得观作者淡而有味之妙文,在精神上亦可算是一快朵颐了吧?